注:此博文原发表于新浪博客,2015年11月26日搬家至此。
大典已经开始。
两排武士雄赳赳的从台上退下去,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。这些武士,并不是大哥从西狄带回来的,而是二哥的手下。他们在台上做张做势的表演着大哥西狩大胜的场面,很是威风八面,台下的诸侯官吏们掌声雷动欢声如潮,台上的众卿个个面如土色。除了我以外,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一眼大哥的脸色。
我看了。而且自从我生下以来,还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、一瞬不瞬的看过我的大哥。如果在那个时候,暴怒的大哥能看见在远远的角落里有这样一双眼睛在幽幽的看着他,他也会禁不住打冷颤的吧!还好他没有。他依旧坐得笔挺,仿佛坦坦然的坐在周王之下。
我看见一滴汗,慢慢的,慢慢的,从大哥的额角滑落。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。
召公舞动着宽大的袖子,在台上卖力的来回穿梭。现在他又走到了周王面前,深深的伏下身子,用长时间的沉默低伏表达敬意。大家也只有跟着伏倒。过了好一阵儿,才听见他朗声说道:“左执政周公,右执政姜无寿,请为大王寿。”他爬在地下回头看了我一眼,我的心“砰砰砰”的剧烈的跳动起来,跳得如此厉害让我都误以为我的心从来都没有跳过。
“左右执政为贺大王高寿,及大将军大胜助威,特请——为大王奉上希世之宝,前所未见,旷世仅有的舞偶,为大王舞一曲得胜兵舞。并请……”他转过头来,笑眯眯的望向我的对面,“少公主赐歌一曲,为大王助兴。”
台下的诸侯百官中顿时响起一阵交头结耳的声音,可是,当仲昆迈着矫健的步子从屏风背后走出的时候,议论的声音很快的低落下去了。
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,我的二哥,大袖翩翩的趋身而上,熟练的拉开了仲昆胸腹的衣服,接着打开了腹腔的木板。
人群中“轰”然一声,惊讶的礼节尽失的赞叹声如波浪般横扫了整个郊祀大典。一个木头人!一个会动的木头人!人们争相拥挤着,想看一看这件看来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东西,台下护卫的军士们甚至失神到忘记了安抚秩序。
得意,写在二哥、周公的脸上,也悄悄的写在我和召公的脸上。这个世界上太多得意的人。从前是我的大哥,如今他被自己架在炉火上烤,现在是我的二哥……我也得意。我怎么不能得意。二哥说过,他会照顾我,会比大哥更好的关心我。二哥的荣辱,关系到我的荣辱,我的得意悄悄的跟随着他的嚣张,如同猎豹追踪猎物一样。
帷幕里说了什么话,二哥和周公并排趴在地下,连连叩首。事就这样成了。
屏风后面,响起早已准备好的洪钟大吕之声,那是我再不能熟悉的曲调。我低着头,心跟着音乐跳动着,等待着过门结束。
在场所有的喧闹忽然低沉下去,因为一个不太大的声音唱了起来。那是流梳公主。
歌声象轻轻吹向草原的春风,以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和力量,无形无质的向四方散去。其他的声响刹那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,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。
仲昆在歌声响起的同时,举起了手中的木剑。他划出一个优雅的姿势,腾身而起,剑锋直指苍穹,又拥身而下,在场中缓缓的划了个圆圈。这个圈子划得并不急,可是那支木剑飘飘的,竟然渐渐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声。
如我所预料的那样,大哥的脸色变了。
在秋日高高的天下,伴随着流梳公主黄莺出谷般的歌声,仲昆舞出几近完美的舞步。他轻松的舒展着自己的身躯,手臂轻扬,脚步轻点,在台上转出一个、两个、十个……无数个圆润的圈子。他整个人都被自己转出的圈子包围起来。那种协调的、绵绵不绝的圈子象无数圈同心光圈。光圈在扩张、在放大,仿佛太阳落到了场中,渐渐的无法逼视,人们难耐的转过脸去,只听见木剑破空之声如风声刮耳,而且越来越大。
在那个下午表演的,绝对是整个历史上最完美灿烂的表演。
我喜欢完美的计划。
和我事先与偃师商量的一样,仲昆舞着剑,随着节拍,渐渐的靠向平台的右前方,也就是事先算好的大哥坐的位置。他的身体和剑都在靠近这个国家最孔武有力的人。那圈子卷起的风和剑气,也渐渐的逼迫上去。坐在大哥身旁的五宰有点坐不住了。
但我的大哥,仍然象块石头一样杵在那里。我甚至轻轻的笑了一下,因为我早料到会这样。传说大哥在征战的时候,会一直坐在中军车上,不管是打胜还是战败,中军的车都只能向前不能向后。
传说当然是假的。我大哥有时候也站起来割车两旁来不及逃窜的敌军的脑袋。
但这一次,他是被打败了。一尊神被打败,你会发现他全身都是窟窿。
我斜眼看看召公。他正襟危坐在周王之前,笑吟吟的注视着场中的表演。今日他的职责是主持大典活跃气氛,所以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很自然的大声说话。
“大亦哉!畏山川之高俊!”他举一扇子,又用力放下,提醒人们的注意,“古来有如征夷大将军之威仪乎?战必胜,攻必克。此次西狄一战,略城掳民,开扩疆土三千里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!”
这是事先安排好的。在大典上一定要公开的称赞大哥的胜绩,广与臣下诸侯知晓,无论如何要保住朝廷的脸面。大哥自己也知道。所以他是不会认为这是公开的诋毁。但时间并不是此时。此刻全场的重心都在仲昆的表演上,除了台上的人,谁也不会听到召公的说话。我真是佩服召公到五体投地,因为仲昆在这一瞬间会做的动作,我只跟他说过一次。
我也佩服我自己,因为事实将证明我对自己亲爱的二哥的了解程度。
没有旁的人听得到,二哥“哧”的一声笑了出来。
这一声,对另一边坐着的石头来说,如同惊雷一般响亮。大哥手不经心的摸向自己的佩剑。一团黑影恰在此刻划过他绷得紧紧的眼角,大哥全身一震,“卡”的一声,宝剑半出,右脚踏下,半跪在了自己的坐位上。
全场“噢”的一声。
关于那一刻的记录,《周本纪》上说,“王观木戏于台。木戏作武舞,偶过将军座。将军拔剑半。”
人人都看见,那个机关人舞着剑跳过征夷大将军的座位,将军拔剑在手。
周礼。没有人可以在王前拔剑。
大哥的脸色在日光下刹那间变得惨白。
“为贺王千寿,征夷大将军请为陛下前拔剑,与伶偶同舞。”召公拖长了嗓子,声音如利箭一样射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。
二哥的脸上同时变色。
我说过了,那一天的天气,天高云淡。日光强烈,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。在经过了战乱的春夏,大周的天空终于明朗如昔。
大哥高大的身躯在那样的高天下,显得渺小无助。他在站起之前,连看了帷幕三次。帷幕中一点动静都没有。
没有动静就是动静。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大哥在自己的席上站了良久,终于“刷”的一声抽出长剑,将剑鞘丢开,垂手走到场中。
什么也不能再说了。
流梳公主的歌声已经停止,现在指挥仲昆跳舞的,是乐师府的师旷。他是个瞎子,只知道弹琴。他的琴艺天下独步一弹出来,细小则如珠玉落盘,广大则雷霆万顷。说时迟,那时快,师旷的双手一放到琴上,铮铮之声大作。
仲昆就在那音乐的指挥下,挥动着木剑扑了上去。由于音乐的作用,他现在的动作和刚才协和圆润的招式判若两人,象一团疯狂舞动的黑影,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般的连砍连杀狂抽乱刺,大哥的身形如一条青龙,在这团黑影中穿梭来去,他的长剑很少出手,反而被木剑压得连剑光都看不到……两个人的身形在小小的场地中央打起转来,越转越快,渐渐的已分不出彼此,只见黑光青光黑光青光交相闪烁……周围的人背住了呼吸,因为空气已被燥动得无法呼吸,人们移开视线,有的人吐了出来……
“当——叮——”
两声巨响,师旷的瞎眼一翻,手下放缓,场中的两个身形徒的一顿,已是静止下来。
大哥,我的大哥,已经是气喘吁吁,站在当地,而仲昆,仍然如铁塔一般的背对着大哥肃立着。
大哥连连的喘息着喘息着,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,可我却看见他脸上那可怕的表情了。那张狰狞的脸上,恐惧将肌肉拉得变形、抽搐,而在此之上的,却是惊讶!惊讶!惊讶!
没有人知道他脸上表情的意义,除了我之外。但我此刻连自己的感觉都无法分辨。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全部的意识,我所能看清的一切也只有大哥的脸、大哥的脸、他的脸……
他张大了嘴,喉头中咕噜的响着,指着仲昆背影的手也剧烈的颤抖着。
琴弦“铮铮”的响了两声,仲昆往前一跨,大哥就在这个时候失声叫了出来:“禽滑厉!”
声音嘎然而止!
和声音一起断掉的,还有我大哥的身躯!
机关人纵上半空,转过身形,干净利落的将我的大哥从肩至腰,劈成了两半。大哥的上半身直飞出去五六丈远,端端正正的落在二哥的席前。
木剑是不会砍断我铁塔般强壮的大哥的。木剑壳已经裂成了四截,仲昆手中的剑在日光下发着寒森森的光。
在周围传来的狂乱的尖叫声中,我如释重负的闭上了眼睛。
黑暗中,传来他的声音:“为什么?”
“你把全身的气力都给了我大哥。我能要的只有你的心。”
我在暗处,轻轻的回答道。
耳旁传来咕咚一声,我连看也不用看,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谁。只听召公厉声下令:“右执政与周公,指使人偶王前配剑,刺杀征夷大将军,无礼甚!可速退!”
早已准备好的武士们一拥而上,将我那已经瘫软的二哥和自戮未成的周公连拖带拽架了起来。经过我身旁的时候,我看见二哥嘴角的白沫和他脸上那无可置信的表情。我木着脸,一任他被人横着拖下台阶。
“右执政与周公,日与奸吝小人、鬼魅邪术之人鬼混,而至于心神动摇,悖乱至此,”召公收起了刚才愉悦放纵的表情,变得凛然不可侵犯,庄重的坐在王前,侃侃而谈,“国家自化人大人东归以来,世风日下,朝廷日非,此皆……”
他的脸、话,已经模糊不可分辨。我的意识过份投入,以至于现在在日光的毒晒下已经昏昏然了。我只听见召公府的武士们往来奔走,维护本已大乱的秩序,一杆杆长枪逼得诸侯和文武百官个个低头股栗不已。
“……臣请大王即刻屏退妖邪,凡与周礼、正道、六艺不合之术、道、门,尽皆罢黜毁弃……今日木偶之制作,虽巧夺天工,然究其根本,甚不可取!且有杀将之罪,王法之下,绝无轻饶!”
我的头脑里“卟”的一声,仿佛炸开来。我不记得我叫了一句什么,但随后召公射向我的那两只冰冷的眸子成了我终生摆脱不掉的恶梦。身旁的屏风被人粗暴的推倒,我看见偃师。奇怪的是,当我看见他被人推倒的时候,脸上却还挂着他那永远不变的冷静的笑容。
“阿偃!”我口齿不清的喊了一声。偃师被人狠狠的按着,却始终望着我,他张嘴,说了句什么……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,召公转头喊了一个人的名字。
那个名字,就是砍下偃师头颅的人的名字。
白光一闪,那白光划出优美的曲线,和很多年前在云梦泽中甩起的钓杆划过的曲线一样,在阳光底下留下长长的影子。
抓住我的手松开了。但我已经不用再扑上去。偃师的头颅,咕噜咕噜的直滚到我的面前,就象很多年前,他从芦苇中探出头来一样……这个小子,他在这里只认识我。只有我能抱着他,只有我能闭上他的双眼……
对面屏风里,另一条影子倒了下去。那是流梳公主。
于是,在那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,我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三件宝物。那三件宝物,曾经在一个月光清洁的晚上,在草原的河边,给我跳了终生难忘的舞蹈。
不过当时我已经不知道了。我紧紧的抱住偃师的头,蜷缩在台上。那头颅迅速的冰冷下去,我的手脚、四肢、内脏、全身……都跟着麻木、冻结,别人来往奔走,我却失去了意识,成为太阳底下一块永不化开的冰块。
“哗啦”一声,一堆雪从高高的竹尖滑落,坠跌在我的面前。我从长久的回忆中惊醒,这才发现,原来我已经信步走到了小屋跟前。
小屋。小屋。
小屋已经很陈旧了。没有人住的屋子都毁坏得快,可是奇怪,没有灵魂住的肉体却能长久的生存。当然我也已经很老了,远远超出了我的年龄,和这个早已变得平淡无奇的时代。摧毁我身体的是长年的奔波操劳,和征岚剑那若有似无的寒气。从成为右副执政、执政到成为征夷大将军,眼看着王离奇的死去,召公无奈的废黜,以及坐在明堂宫里的孩子们,如同没有装上心的傀儡一样苍白。我空虚的岁月已过去了数十年,年月更迭,春去了会来,冬来了会去,小草会重新爬出地面,春日泽和云梦泽会干涸、潮湿,只有我,一年年的变老变干。
在我身体里唯一不变的,是阿偃和流梳。他们的形象不会老化,因为我不知道他们老了是什么样子。我很想和他们一道老去,他们却残酷的在我的身体里保留着青春。
这屋子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来过,可我现在已经不想走进去了。我默默的,静静的站在雪地里。大夫们说我不能在冷地久站。大夫们懂个屁。他们在乎的是我的身体,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平静的死去。我永远也忘不了阿偃临死前对我喊的那句话,可是我没有听到。我在梦里在朝廷里在战场上不止一次的回想起他的表情、他的嘴唇,可是我没有他那么聪明。
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啊,阿偃。
旁边一丛竹林中,什么东西动了一下,我疲倦的转过眼去。那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,似乎比熊还要高出一截。我浑身上下一激灵,爆出了一身冷汗,可马上我又觉得轻松下来。
“阿偃……阿偃……是你么?”我佝偻着腰,慢慢的向那东西靠过去。
那东西又动了动。竹林哗哗的响,雪大团大团的坠落下来,顿时将整个空地都笼罩在弥漫的雪尘之中。
我又爆出一身冷汗来。
“禽滑厉!是你?是你!”我大声喊起来,汗渗进我虚弱的身体,仿佛冰粒沉进雪中。
“是不是你!你好!你好!你是来取回你的心的吧!……!”我睁大了眼睛,恶狠狠地喘着气,“……是你自己!……你……你死得不开心……谁叫天底下最毒的毒药也杀不死你?你不是杀光了我的奴隶?……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杀了我!”
“咯咧咧”的一连串响,那个东西直起腰来,我后退一步,看见他转过身来。
我看见的是一张青铜的面具。
我象被人捅了一刀,顿时全身动弹不得。
仲昆!
仲昆!仲昆!仲昆!
仲昆不是已经在祭祀的当晚,由召公亲自监督烧毁了么?难道连机关人也有鬼魂?
看着他一步步的走近,我的汗如同滚汤般的迅速湿透了数重衣服。
“阿偃!阿偃你在哪儿?”我仓皇的大叫起来,“仲昆……阿偃!阿偃!”
仲昆在我面前停了下来,他歪着头,死气沉沉的青铜眼睛注视了我很久很久。忽然,从他的身躯里传出一阵细碎的声音,接着,仲昆的头歪了歪,忽然以我熟悉的动作拍打拍打双手,发出“啾”的一声。
“啾啾,啾啾”青铜人在我的面前,欣喜的叫着,拍打着,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,忽然一把抱住了他。
“仲昆!桐音!桐音!”
青铜人吓了一跳,轻易的挣开我老弱的双臂,接连向后退了几步。他“啾啾”的咕噜着,歪来歪去的看了我许久,终于转过身去,一跳一跳的向竹林深处走去。天迅速的暗了下来,青铜人的身躯,只转了几转,就消失不见了。
阿偃的话,我终于明白。他最后那一声就是在告诉我这个秘密。他最终也没有把他与流梳公主心爱的仲昆装上人的灵魂,变成一个武者,而是把它留了下来。阿偃是超越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的智者,他没有败在我的手下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的计划,可是他还是照我的话做了。他只是成全我这个朋友的心愿而已,就象最初他为我钓起第一条鱼。他交给我的,是用真正武士心脏做成的真正的战士。
禽滑厉,对,是他,我想起来了,我的老师。他也不是不敢杀我。那个时候他虽然中了剧毒,但只要他高举着剑,整个世界也就没有人能阻止那剑锋砍下。可是他还是死了。天下最毒的毒药没有害死他,毒死他的,是我的心。
也许阿偃是对的。一个傀儡装上心,就有了灵魂,可以长生不死。而我没有。我不是用它来毒死那些宁可自己死去,也不愿意伤害我的人了吗?没有了心,我的灵魂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。我唯有面向泥泞的大地,去向死亡寻求归宿……在黑暗的那一头,我也许找得到阿偃、流梳……禽滑厉……哥哥们……到了那里,有没有灵魂,应该无所谓了吧?
今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,密密无声的泼洒下来。我躺在小屋外的雪地上,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和满足。我很想就此舒服的睡去。我看来快要睡着了。我很欣喜的期待着梦境把我吞没,就象彤云把云梦山吞没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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